黄沙滚滚,烽烟斜斜的飘向高空。

凄哀婉转的歌声萦绕在陈晓的耳畔。面前魁梧的身影已经倒下,歌唱的女子一曲唱罢,也是一剑划过了白皙的脖颈,自此香消玉殒。

……

“将军。”

温润的声音响起,像是两块碰撞在一起的磁石。

少年将卒挪在帅的旁边,完成了这一局的最后一步。

第一局

陈晓幼年时,父母被劫食的山匪所杀,幸得一军士路过,救下了尚是孩童的陈晓。

安顿好陈晓后,那军士便离开了。在他小小的眼中,那个身影是如此的高大。

时间像是指间的沙砾,不知不觉便流逝大半。曾经的孩童现已十又八九。十八年里,陈晓挨家挨户给村民帮衬农活,村民也就管了他的一日二餐。逢大旱之年也愿意凑出点粮食让他不至于饿着肚子。

“陈晓!陪我玩好不好!”

“陈晓,你说,将来我嫁给你……”

“陈晓!你过来给我梳头!”

“陈晓……”

……
……

“陈晓!回来吃饭啦!”

少女清脆的声音在田垄上回荡,垄上劳作的少年停顿了一下,直起腰抹了一把汗。

不一会,土路上便出现了一高一低两个身影。在夕阳的照映下,影子被无限的拉长,少年背上的锄头一晃一晃。

“都说了不用来帮我们,你怎么就不听呢。”

见陈晓不说话,女孩便继续问道:“你早就能自力更生了,为啥还要帮我们做活啊?”

叫翠儿的少女一边走,一边用手指绞着头发。

大地和阳光赋予了她小麦色的皮肤,平日里尽管有陈晓的帮助,繁重的农事也使得她手中长出了茧子。

许是这方水土的特性,翠儿既有松软土地的绵软,又有龟裂硬壳般的坚强。

或许是因为心中的坚强作祟,她不愿意陈晓帮她家锄地松土,哪怕自己累死累活。尽管她的父亲早早离世,尽管她的母亲重病在身……

陈晓年幼时顺带听了几年的学堂,认得一些汉字,自然也懂的知恩图报的道理。

当年翠儿的爹在百家饭养大陈晓的时候,最是无私,自己饿肚子也不愿意看见陈晓碗里空无一粟,在陈晓看来,帮这家母女也算是还报恩情,并没有什么。至于少女不情不愿……也不用管她。

一个女孩子能干多少活,要是自己不去帮她,到时候累死累活估计也打不下多少粮食。

“翠儿,村口贴的文书我大概看了一点,刘将军征兵灭秦,我想……”

陈晓因为太久没喝水,嗓音变得有些沙哑。

少女听后怔了一下,缓缓停了下来,少年也跟着停住,锄头也安静的躺在肩上。

斜阳似火,翠儿眼睛开始变红,不知是夕阳还是泪水。

兴许的夕阳晃了眼睛吧,虽然已经要落下去了,但也是明亮亮的。陈晓心里想着。

“你……你真的要去?”

翠儿还是哭了出来,眼眶终究撑不住泪珠,任由它滑落。

在少女印象里,参军便是意味着死伤。不然为什么之前村里那些人没有一个是完整回来的?甚至有的人家只带回来一捧黄土!

“我不同意!大不了,大不了家里的地都给你锄,你……你别去好不好……”

翠儿慌张的拉住陈晓的衣角。

少女单纯的心性中,灵光乍现的想到用陈晓喜欢的东西留住他,但是思来想去也不知道陈晓喜欢的是什么,她只知道陈晓经常跟她抢着干农活。

自然而然的,翠儿便打心眼里认为陈晓喜欢的事情是干活。

虽然她也觉得有点荒谬,但是一时间也想不出其他的东西了……

“翠儿。”

陈晓深吸了一口气,大地开始反温,隐隐的热浪从脚下蔓延上来。那是一种温暖的气息,但是闻久了却觉得心里火辣辣的。

“无论如何我都是要走的。小时候我性命被军士所救,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。我已经给二柱说好了,我走后,你家的农活就暂时让他替我来做,等我回来我再去给他们补上。”

陈晓后退了一步,看着眼前的少女。

十年过去,当初的女孩已经长得亭亭玉立,小麦色的皮肤在夕阳下熠熠生辉。发丝被染成了橘黄色,脸上的泪痕未干,看的陈晓心中一颤。

“翠……翠儿……”

陈晓想说些什么,但是话到嘴边又什么也说不出来。

我走后你辛苦一些,实在不行找找邻居们帮帮忙……

每天吃饭睡觉要按时,不要觉得我走了没有人管你,你就可以放肆了……

天冷加衣,天热注意防暑……

你无聊的时候可以看天边的夕阳和流云,还有晚上田垄上的星星,不要太伤心……

太多太多,都憋在了陈晓心里,最终只说出一句话。

“等我回来。”

……

“马走日,象走田,将军设帐在中间……”

少年和老者相对而坐,两人中间放着一个棋盘。

棋盘上,楚河汉界静静躺在上面,红黑两方静静分别对峙左右,像是两队整装待发的军队。

沙场点兵!

第二局

陈晓最终还是离开了故乡,毅然决然的投靠了刘姓将军。

听将士们说,这位中年将军姓刘名邦,被称为沛公。

陈晓在军中——或者不能称之为军,更像是一个团体。但是在沛公的带领下也算是纪律严明。

不久沛公带众人投奔项梁,被封武安侯,将砀郡兵马。

至此才初步成军。

陈晓在军中日复一日的练兵,操练,每天夜里脑海中总是能浮现出那个小麦色的面庞,以及夕阳下那未干的泪痕。

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,一切都相安无事。

直到……

项庄的剑刃逼近,陈晓正欲拔刀上前,却见被沛公叫做项伯的人更先一步拔剑而起,与项庄对剑。

危机暂时解除,陈晓提着精神,全神贯注的观察着在场的局势,未曾留意一旁的沛公斜着眼睛打量着他。

来军中半年,陈晓的表现无可挑剔,渐渐的他被上级所注意,一步一步,伍长百将,最终留在了沛公身边,负责平日里的安全。

今日这一变故,沛公算是放下了心。

陈晓此子定成大器。

再后来,樊哙推开门口的守卫,大步赶了过来,喝卮酒,生啖彘肩。

帐外的空地上。

“大王!项籍必定不安好心!走吧!”

樊哙皱着眉头。

沛公有点犹豫:“这不好吧……”

说着看向了陈晓。

“大王,”陈晓斟酌着:“非常时期,行非常之事,走吧。”

樊哙后退一步,对着沛公拱手:“大王,我去给项王说,你们就放心走吧。”

见樊哙下了决心,刘沛公也不在推辞,上了马,扬长而去。

陈晓走前回头望了一眼,只看见樊哙掀开帐帘走了进去。

……

“车走直路炮翻山,士走斜线护将边,小卒一去不回还。”

好一番厮杀!

炮火连天,兵马横行。最终红黑两方伤亡大半。

少年和老者身心投入到棋盘中,仿佛他们就是场上的将帅,统领着战场。

一直从中午到下午,夕阳西下。

棋盘上红黑两方安静的对峙,车马已毁,只剩士卒。

相和仕环绕在帅棋旁边,静静地等待着。

等待即将面临的阵亡,或者是自己面对明知是危机四伏的处境,也毅然决然的迈进。

将方过河的悍卒头也不回,直奔帅棋而去。

再来一局

积尸草木腥,血流川原丹。

垓下的夜空,明月当头。

楚歌响,人心慌……

陈晓看着项羽带着众兵马从眼前掠过,翻身上马,直追项羽而去。

身后的军士们早就被这位独臂将领所折服。赏罚分明,果断明智,又爱兵如子,有此名将,何愁项籍不败?

陈晓单手操缰绳,这一追就直追到了乌江江畔。

项羽看着眼前的渡船,突然停了下来。

“项王!走啊!项王!走啊!”

渡船上的人焦急的叫着。

“大王,过了乌江,便犹如青山有木,何愁不能东山再起?”

项羽缓缓下马站定,面色平静的看着眼前的军士们。

“大王!”

焦急的女声传来,众人纷纷让开一条路来,就见一绝美女子踉跄上前,抱住了项羽,想来那就是虞姬吧。

“卿莫言此。”

项羽闭目,过了一会又睁开,先盯着陈晓众人,后眼色转柔,看向怀中女子:“天之亡我,我何渡为!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,今无一人还,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,我何面目见之?纵彼不言,籍独不愧于心乎?”

虞姬也不劝说,渡船上那人听了也闭口不言。

长叹一口气,项羽推开了美人。陈晓见状抬手让弓箭手张弓搭箭。

“力拔山兮气盖世!”

项羽大手一挥,张口吟诵。

“时不利兮骓不逝。”

渐渐的,项羽的声音不在铿锵,反而变得柔情似水。

“骓不逝兮可奈何,虞兮虞兮奈若何……”

歌数阙,虞姬渐渐的也附和起来,凄哀婉转。

猛然,项羽抽出佩剑,放声大笑中,搭在脖子上抹了下去。

“嗒……嗒……”

血水滴在土地上,伴随着虞姬未停的歌声,陈晓等人面色皆沉重。

“大王——”

一曲唱罢,虞姬缓步上前,面色郑重地捡起地上的佩剑。

“虞姬来也——”

……

“将军。”

少年声音响起:“项老头,你又输了……这象棋可是你教我的,怎么当师傅的还下不过徒弟了?”

被称作项老头的老人撇了撇嘴:“你小子还知道我是你师傅,也不知道让着我老人家!一把年纪了还要陪你练手,我容易吗我!”

“哎——下不过咯——”

项老头背着手,装作一脸无奈的样子。

听到这话刘奉哭笑不得。

这老头!分明是自己闲的没事找我下棋,怎么成陪我练手了?

“还来吗?”

“来,我还不信了赢不了你了!”

“行,老样子,让你一车一炮。”

“要不……你再让个象?”

“我干脆让你一个将得了。”

最后一局

今晚的月亮格外的圆。

陈晓归乡了。

曾经踌躇满志离开这个村子的少年鬓角已挂上白霜,左边袖管空荡荡的,无言的讲述着着几年里发生的故事。

“咚咚。”

陈晓叩响了翠儿家的门扉。

明明过了一阵,却无人应答。

陈晓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妙,不由得加大了些力气,再次叩门。这次陈晓听见了鞋子拖拉在地上的声音。噗嗒声和女人不满的嘟囔隐隐传来。

“开了来了!大半夜的不睡觉串什么门!”

陈晓愣了一下,这不是翠儿的声音。

不等他反应,门被呼啦一下打开了。

开门的女人看见门口站着的没了左臂的男人,再仔细看去,惊叫起来。

“陈晓!陈晓回来了!”

“大娘,你……”

那女人也不在意陈晓是否认得他,赶忙点起油灯,把陈晓拉了进去。

灯焰一跳一跳,女人一边絮叨一边翻箱倒柜。

短暂的谈话中,陈晓终于回想起这个女人正是之前在埋葬父母后第一个供养他的人,能进学堂念书也是她四处走动的结果。

脑海中思绪万千,他还是没有缓过来。

翠儿呢?她和她母亲现在在哪?

“喏。”

一个盒子被女人放在了桌上:“翠儿临走前说等你回来就给你。”

“临……走?”

陈晓愣住,一时间莫大的恐惧竟然使得他不敢去看那个盒子,反而看向了眼前絮叨的女人。

“你走了不到几个月翠儿也病倒了,那天让人们发现倒在田里,抬回家就没了气息,她那老母知道女儿没了,竟然一急,也是咽了气。你说说,多好的一姑娘……”

女人还在说着什么,陈晓只觉得像是一道道炸雷劈头盖脸的砸下来。

翠儿死了?

翠儿死了!

陈晓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,晃晃悠悠的拿起盒子,晃晃悠悠的走出了门。

站在他曾经劳作的田地里,想起了临走那天回荡在田垄上少女的声音。

“陈晓!陈晓!”

……

“今晚的月亮好圆啊……”

漫无目的的走在街上,土路还是之前的土路,曾经夕阳下被拉长的身影只剩下一个了。

到了。

陈晓来到了爹娘的坟头。

月光下一堆坟包安静的躺在那里,青石板上工整的刻着两排字。

父陈大之墓。

母蓉惠之墓。

不时的有一声鸟鸣,使得宁静的夜晚愈发的安静,陈晓盘腿坐了下来。

深吸一口气,单手打开了那个他不敢直视的盒子。

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张纸,一个香囊,一把梳子。

陈晓拿起纸,凭着早年学堂的知识,逐字逐句的读了起来。

信不长,每个字虽然歪歪扭扭,但是一笔一划,一眼就能看出写信之人的认真。

陈晓啊:

这个信我想了好久,找学堂的先生交(教)我才写出来了。从小我没有玩伴,只有你陪我辽(聊)天。渐渐的咱长大了,我也不知道为啥,就是不想让你帮我干活,虽然每次你都不听劝。那天你走后,我有听你的话呢,每天在村口盼啊盼,我知道你短时间肯定回不来啦,谁让你不听劝,死匠(犟)!

哎呀,你这人一直这样。爱咋样咋样啊,等你就是了。

翠儿。

到这里信结束了,但是陈晓知道,一定还有很多话闷在翠儿心里,想等他回来当面给他说,可是……

月光下坟包静静的躺着,月光照耀在盒子里,香囊和梳子也静静的躺着,像是两个坟包。

……

“将军。”

刘奉如同磁石一般的声音响起,把最后一个悍卒放在了帅棋旁边,至此,黑方胜利。

微风吹过,少年对面却是空落落的,并无一人。

“师傅啊,你怎么说走就走了……你还没下赢我呢……”